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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鬼为人
《今古传奇.武侠版》2013014期 >
本文总字数:30008
文 马鹿 图/桀桀
序 十殿阁罗
乐言把纯色的素绸顶在指尖上,缓缓地抹过飞刀光洁的弧背,宛若多情又绝情的浪子,再用长满茧的手,如摩挲情人颈后细嫩的肌肤般,探寻其下微微隆起的脊骨。
飞刀薄而轻巧,仅寸许来长,很容易隐进成年男子的手掌中。单面刃幽幽地闪着寒光,银白色,刃口带着点渊蓝。绸缎在上面一触,无声无息地断开,絮絮飘落地面,像深宫弃妃绵软的轻叹。
乐言将刀擦得一尘不染,眯起眼,对着光仔细观察一番,方才放回桌上垫着的大块紫绒中。
绒垫上并排摆着形式相同,大小各异的十柄飞刀。
“十殿阎罗”。
他之所以在江湖上会有这样的称号,就是因为这十柄飞刀。它们是他的武器,也是他的朋友和亲人。
可今天,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和它们并肩而战。
乐言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。
他是天下第一杀手,常年冷面铁心,来去自如,了无牵挂。可为什么,如今会这般瞻前顾后,缚手缚脚呢?
或许是因为身上衣边细密的针脚吧。或许是因为腊八时吃了过分甜腻的粥吧,或许因为炕上晒好叠齐的棉被散发着太阳的味道吧。
又或许是因为,他生来就不合适当一个杀手吧。
乐言望着苍茫的夜空,深吸一口气,而后像吐烟一般缓缓吐出。
这一切,说到底,主要还是因为阿瞳吧。
1 雪·弃猫·温暖的汤
和阿瞳相遇的那天——乐言记得——是一个寒冷的隆冬。
大寒刚过。
天上飘着巴掌大的雪片,有如顽童撕扯着棉絮,随着北风上下翻飞,模糊了行人的眼。地上的雪积了半人高,像巨大的棉被,抚平大地的起伏。
一望无际晃眼的白。
这样的天气,就算是走街串巷挣一天吃一天的小生意人,也宁可在家饿一日;深囤广积的高门大户更不必说。
阴沉的天空下,只剩落雪的轻响。人、烟囱、牲口,都在厚实的白棉絮下沉入梦乡。
一个高身量的玄衫青年,背着手,不温不火地掠过千里冰封的大地。
那便是乐言。
他受人之托,去灭关中秦家满门。
乐言一般不接灭门生意。他有“三不杀”:小儿不杀,病弱不杀,年老不杀。
但秦家及其所在的“神刀门”例外。
自常卧病榻的夫人仙去后,家中便再也没有与“柔弱”有关的人。满门上下,各个适龄且精壮,连堂下烧火的杂役都能将擀面杖舞得虎虎生威,在菜市中称霸一方。实在是尚存一丝人性的杀人狂们一展身手的好去处。
动手过程波澜不惊。
虽然乐言早有预告,秦家也应邀召集门入,如临大敌严加戒备,但“入门武者”和“天下第一杀手”的差距实在太大,绝大多数人,还是像任人宰割的温顺羔羊般,悄无声息地准时死去—一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
只有当家的秦二爷格了两招——格挡而已。他甚至不曾发现,当他嚷嚷着“大家上!”挺刀向前时,身边其实已没有活人。
精巧的“转轮”轻轻在秦二爷喉间一点,精壮的他顿时像被抽掉骨骼,“哗啦”一声软倒下去。
两三滴鲜血溅落雪地中,像是院中红梅散落的花瓣。
乐言收刀、转身,正欲离去,忽然看到墙角后隐着个矮小的身影。
“谁?”
他飞身上前,刀刃瞬间逼到那人心口,却又硬生生收住了。那是个瘦弱的小姑娘,只他一半高,头发枯黄,随意掀起俩羊角辫。棱角分明的脸,斜飞的细眉,虽落泊却不减英气。巨大的瞳仁颜色很浅,鼻子皱着,两颊边有些雀斑,污泥鼻涕糊得满脸都是,乱七八糟。搭一件破旧的夹袄,裂口处探出点芦花来。
小姑娘倚着墙,抖得像筛糠,大概害怕,也或者实在冷得很。
乐言只觉头大如斗:“你……为什么在这里?”
“我、我、我……”小姑娘上齿磕下唇,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乐言叹口气,收起飞刀,将外套脱下披在她身上:“别怕,我不杀你。”
小姑娘抬头看他,眼睛里半是惊惧,半是难以置信,又哆嗦半晌,往大外套里缩了缩,朝倒在地下的秦二爷秦越一指:“他、他、他……”
乐言皱眉:秦越行止浮浪,仗着武力名声欺男霸女,专爱开苞尝鲜,江湖上早有传言,却不想连这样小的孩子都不放过。
小姑娘见他面色不善,吓得脸色煞白,腿一软,顺势咬着下唇跪倒在地,胡乱磕着头,豆大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,却硬是不敢落下。
乐言又叹口气,压低音量柔声道:“我虽不算君子,却也一言九鼎。说过不杀你,便是不杀你——你快走吧。”说着,兀自扭头向门口走去。
乐言走出两三步,只听背后窸窸窣窣。他猛一回身——女孩竟跟了出来。
乐言的外套大,她人小,走两步绊一下,跌跌撞撞,抬头见乐言正瞪着她,吓得左脚踩右脚,一个趔趄,扑倒在雪地里。
乐言心下疑窦顿生,扣住飞刀,厉声问:“跟着我做什么?”
那小姑娘正欲站起,被他的声音一震,又复跌倒,瑟缩着道:“我、我……那个……”回头望向秦家大宅,惊恐又不知所措,像只受惊的雏鸟。
乐言顺着她的视线望去:
秦家武学讲究“寓武于劳”,碗碟、炉灶、土炕……尽皆做得沉重、夯实,非寻常人所能使用。天寒地冻中,这么小一个全无武艺的孩子,如何活得下去?
何况……
他目光触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。
常年在刀锋上舐血的他自不以为意,可寻常人家的孩子在这尸堆中过一夜,便是不被无常鬼顺手牵去魂魄,也会被吓掉半条命。
将她单独留下,实在与杀她无异。
乐言不由再一长叹——这已是半个时辰内他第三次叹气,比之前一整年加起来叹得还要多。叹毕,他俯下身,将女娃身上的外套裹紧,一伸手,揽进怀里。
女孩“啊”地轻唤一声。身体绷紧,战栗着,像秋风中的枯枝一样打着摆子。
可不多时,她大抵感觉到乐言身上的体温,便贴近来,又过一会,竟瘫软了。
乐言生怕将她闷死,忙停下脚步,拨开外套一看,只见她已磨着牙睡沉,呼吸间,“啵”地,喷了个大大的鼻泡。
乐言额角青筋微眺,摇摇头,叹了半个时辰中的第四口气。
乐言依稀记得,最初,阿瞳是很胆小的。
——彼时她也不叫阿瞳。因没有过冬的衣物,只得蹭乐言的旧衣,多半过大,为免阻手绊脚,便自拿麻绳各处细细困扎,远看去,活像一只被铁丝箍住的木桶。乐言于是嘲她“阿桶”。许久之后,怕名字太差嫁不出去,才改叫阿瞳。
阿瞳总是独自蜷在角落,睁着两只大眼睛,像初生的老鼠般,忐忑地打量着周围的新环境。看两眼便藏起来,见没有动静,就再看两眼——乐言眼神一跟过去,她便瑟缩了,忙做听天由命状,可又不太像。
乐言知道,除了背过身去时,她的目光几乎总是锁在自己身上。
“不太凶嘛……”
“……像普通人……”
有时,也会有嗓子口的悄声呢喃飘进耳蜗——乐言的听觉比常人灵敏得多——惹得他讪笑。
乐言是“工作型”的杀手,和把杀人当作爱好,乃至嗜血如命的某些同行不同,工作之外他连夏天恼人的蚊蝇都很少杀。
你以为杀手该是什么样?杀手不杀人的时候难道不是普通人吗?——有时,乐言也想问她个出其不意。
可一回头,便见阿瞳屏息凝神,望天、看地、盯脚尖,全然不像刚刚说过话的样子,眼神飘忽躲避,只得作罢。
经过谨慎观察,一周后,阿瞳似乎认定乐言的危险性较低,终于说了见面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。
话是在午饭的时候说的。
乐言打了只獐子,烤熟唤她同食。
才吃两口,便见阿瞳忽然深深地用力吸气呼气,她的肚子在衣服下高高鼓起,接着“哈”的一声,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吐出来:“天啊!太难吃了!”
“啊?什么?”乐言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。
阿瞳一抖,咬咬下唇,一脸英勇就义的样子:“不行,今天就算被切成破烂我也要说,这东西……”她指指手上的獐子腿,“实在太难吃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乐言心头火气,脏话几乎脱口而出,然而对着个还算清秀的小姑娘,却又只得硬生生地吞下去,一脸抑郁,“我俩素昧平生,我不杀你,还给獐子你吃,够对得起你了,再这么多屁话,就把你当獐子吃了。”
不想,阿瞳不为所动——想是在多日的观察中,已摸着了点乐言的好脾气一一她将獐子腿往桌上一丢,偏过头,露出雪白的颈项来:“吃便吃,只求大爷生啃,别料理得和这獐子一样外焦内生,那样的话,我可死不瞑目。”
乐言哭笑不得,迟疑片刻说:“真那么难吃?”
阿瞳翻个白眼:“你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吗?这样的东西也咽得下?你虽不曾一刀捅死我,但天天叫我吃这样的东西,和杀了我又有什么区别?”
成名以来,江湖上何曾有人敢这样对乐言说话?顿时激得他剑眉微斜,冷笑一声:“说得倒轻巧,有本事你去煮呀!”
阿瞳忙向后缩,可马上又稳住阵脚,挺起胸,头一昂,抓起那条獐腿从凳上跳下:“煮就煮!”说着跑进厨房。
乐言的家是个三进的独院。
说是“家”,其实不过是所孤零零的房子。
自乐言搬来之后,还从未在这厨房中开过火——他的烹饪水准在“差”和“更差”之间飘忽不定,常将新鲜的食材做出巴豆的效果,肚子问题多半在各类大小饭馆解决。只是觉得以“十殿阎罗”之名带阿瞳出门,于己于她都危险,才勉为其难上山猎兽。
像所有被家人遗忘的厨房般,乐言的厨房中积满尘灰,锅锈刀钝,惨不忍睹。阿瞳卷起袖子清洗锅碗,一会又磨起刀来,只听“唰唰唰”、“嚓嚓嚓”、“乒乒乓乓”地乱响,伴着“锅锅快点变干净”之类古怪的小调,兴致勃勃忙得不亦乐乎。
乐言在一旁看着,起先幸灾乐祸,不久便暗暗称奇。
这丫头个矮腿短,不过三米见方的厨房,在她看来像是个巨大的习武场,她从这一头,跑向另一头,又匆匆地跑回来,看似应接不暇,实则有条不紊。
不多时,她已洗净那口仿佛从洪荒时代便已开始积累油垢锅巴的铁锅,燃起令乐言多次折戟沉沙的大土灶,用刚刚还是一块锈铁的菜刀切开獐腿,料理起来。
她时而蹲下,时而立起,时而吹火,时而搅锅,手法娴熟,动作流畅,与美色无关,可其中却又仿佛暗自包含着一种感人的韵律。
炭火映红她的脸,脸颊微微鼓起,双眼圆瞪,炯炯有神,认真而喜悦。
不多时,香味随着浓白的蒸汽漾开去。
乐言的眼被熏得微微眯起,白蒙蒙的烟雾模糊了阿瞳的身姿,她成了肉香中一个忙碌的深色的影子。
乐言一晃神,脑海深处,有半块碎片恰与它模糊地重合在一起。
母亲?还是师父?待要细想,却又记不起来。
——当天下午,乐言吃到五年来最好的一餐饭。
人行时,师父曾告诉他,人最危险的地方在于额边太阳穴、颈上大动脉、颈后大椎和心口——制住任意一处,便有了八成把握。
他想告诉师父,人身上最危险的地方,首先是舌头,然后是胃。
前面四处无非能让人死,后面两处却能让人——乐言咽下一口炖得浓稠鲜美的汤汁——飘飘欲仙,忘乎所以。
大抵因为这样,自这天起,天下第一杀手,在这踮起脚尖不过他胸口高的女孩面前,就再没找回过场子。
2 漏网之鱼
普遍认知中,杀手完事后,衣袖一甩,无比酷帅有型的一个转身,成千上万的黄金白银就会主动、自觉地滚到面前。
现实却远没有这么甜美。
任务结束后,中间人要审查完成情况:目标是否都被清除、清除方式正确与否、有无遗漏及留下隐患等等。还要上呈委托人,兑款、克扣中介费……折腾一番后,拿到钱往往已是两三月之后的事。
秦家的生意在寒冬雪下,尾款来的时候,却正是烟雨蒙咙的仲春。
鞘寒扰未褪尽,又添黏腻的阴湿。往年这个时候,衣衫被湿网笼住,源源不断地吸去体温,被衿中更是冷如冰,坚如铁。可今年,不知阿瞳用了什么方法,衣服被褥竟都保持温暖蓬松。
虽然阿瞳这孩子一逗就哭、胆小倔强、牙尖舌利,常话不投机,气得乐言恨不得当下就拎着她的脖子,像提野猫似的丢出门,可这样的时候,却深深地觉得有家务高手同住,实在是再便宜也没有的事情。
每日出门,换上千爽的衣衫,顿时神清气爽;劳顿整日后钻进被中,更如浮在云端一般,乐言只觉得人生一世,再无如此美事。
这样的日子里,有带着银票的中间人从围墙那头飘然而至,真可谓锦上添花。
然而中间人一开口,便浇他一头冷水:“尾款只能给一半。”
“什么?”乐言眉头蹙起,“岂有此理!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中间人并不着恼,自找椅子坐下,顺手在从怀内掏出茶具、茶叶、点心等物,一一排好,自己斟上一杯,轻啜一小口,方幽幽地说,“这次任务的内容可是‘秦家灭门’?”
乐言冷笑一声:“是便如何?”
中间人像只偷腥的狐狸一般勾起唇:“灭门的意思,就是一个不剩,全都杀光——若有遗漏,即便只是一个,也不算完成,是也不是?”
“是。”
“若未能照单完成任务,不管解决的人数多少,照例尾款只付给一半,是也不是?”显是话中有话。
“是。”乐言态度配合,回答干脆。
若是其他的杀手掮客或任务中介,他定早没了耐心,扑上前去,逼对方带自己去见主顾。但对面前这位,却只能耐着性子洗耳恭听。
因为这正是带他人行的第一位,也是至今合作最多的中介。
更因为——
中间人不温不火地轻撩广袖,露出羊脂玉般的皓腕,端起茶杯又抿一口。袖口上殷红的锦鲤家纹,随着动作轻轻摇摆着,像是休眠了一个冬天之后,在融冻的湖面下活泛过来,微妙地带着点挑衅世界的恶意生机。
那是傅家的家纹——世代以刺杀为业,人人谈之变色的傅家。
这个家族诞生了百年以来最好的刺客,传下一套最系统、严密、实用的刺杀技能,族内几乎人人都是不到十六岁就外出闯荡,十八岁前,必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好手。
他们给江湖中所有人的性命定价:官、匪、侠、盗……无论什么身份的人,在这家人眼里都一视同仁地折合成或厚或薄的一沓银票——也不过一沓银票而已。
这样的价码牌,非但没有遭到集体抵制,反而成为除“兵器谱”之外的又一权威榜单,足见傅家地位卓尔不群。
面前这位在傅家这代“敏”字辈中排名第二,讳“予”。江湖人称“婆娑地藏”。
诚如已故大侠古龙所说,一个人的名字不一定对,但外号却绝对错不了。那名号初听上去像是一片慈悲,若是细解却暗藏杀机:
数百年来杀手圈中形成的习俗,以“阎罗”作为第一杀手的称号,而“地藏”,则被用来称呼那些天马行空、不拘一格,在此术中别开生面的奇才——每一代人心中都最少有一个强而有力的“阎罗”,可往往数十年,都出不了—位“地葳”。
“婆娑”更是她神出鬼没的写照。她仿若有无数面孔,直可幻化万千;手段更旁逸斜出,正如大干世界中的众生罪业般无奇不有,无所不用其极。
傅敏予是傅家有史以来硬功夫最差的女子,但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传奇。据说,她能够掌握人的心,只要直视她的眼睛,听她的声音,她便能让人要生便生,要死便死。
她不但自己做杀手,更乐于挖掘能人,资助初出道穷苦的新人,给他们介绍合适的工作,用各种常规与非常规的方法,丰富他们枯涩的生活。
像是一只嗜血的夜蝶,只要是有鲜血和死亡的地方,就有她翩飞的身影。
——乐言一贯将工作和生活截然分开,无法理解这种“兴趣爱好”。
若是硬碰硬,他有自信能占九成胜面。可傅敏予出名阴损,眼下他又带着个毫无战斗力的累赘,纵然不考虑傅敏予背后整个睚眦必报的家族,乐言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。
傅敏予把手上的茶,以每炷香一口的频率龟速喝完,却仍未抬头。
乐言终于耐不住性子,压着气哑声道:“但我可不知我竟漏了人。”
傅敏予“哼”地冷嘲,眸子里骤然结上冰:“你若没有漏人,这又是谁?”她说着,挥臂向屋内一指。宽大的袖口“嗖”的一声,在空气中画出一条凌厉的直线。
乐言心中大惊。
正待飞身上前,却留了心眼,回头看时,房里明明空无一人。
正待辩解,细看屋内,话便又滞在口中。
屋子里陈设之物不增不减,只是移动摆放的方位,便让整个房间的氛围大为改观。原本杂乱、冷清的室内,摇身一变,秩序井然,意外地隐隐透出些许温馨——稍有经验的业内人士都能一眼看出,屋中早已盘踞下另外一个人。
——女性。矮,力气小,惯用右手,不会武功。喜光,排斥对称。
从家具的摆放模式,惯用小物品的位置,并不难推测这些基本信息。
此时若再否认,便像是鄙夷傅敏予的职业素养了。
乐言只得含糊道:“她不过是秦二少刚抢来的孩子,恰巧在那,并不算是秦家的人。”
“抢来?恰巧?”傅敏予淡淡的豆眉微不可见地一提,“喂,小姑娘。”声音如钱塘潮甫人海塘,陡然高涨,“你是谁的女儿?”
“姑娘”两字还不过是常人的音量,“女儿”两字却已如雷霆霹雳,震得墙面直抖,大梁上经年的尘灰随之扑簌簌地往下落。
乐言正待发作,阿瞳已盈盈从室内出来,朗声道:“我是清河崔氏大小姐的女儿。”——她笼在袖中的手虽是不断抖动,带得袖子也跟着轻轻摇摆,声音听来却是一丝不乱。
崔氏?
乐言一愣。清河崔氏?籍籍无名。傅家何以…..
傅敏予不待乐言开腔,便又追问:“你爹是谁?”
阿瞳沉默片刻,眉眼横斜,轻“哼”一声,低声答道:“秦二。”
乐言脑中一片空白。
秦二是对秦家当家秦越的戏称。
他排行老二,性格也二。秦家固然古来就有“硬汉”的传统,但像他这般脑子里都长满肌肉的也算凤毛麟角。
他执掌门户后,妄图振兴已日薄西山的家业,疯狂推行“雄浑勇武”的家训,不但对决中要有这股气魄,更要将它注入生活。于是,废弃上百年的铁筷、石碗、精钢拖鞋之类“能在日常中锻炼体魄”或日“添堵专精”的物件,又被重新开封启用;高堂、妻小便自不必说,下人们也叫苦连天,纷纷败退。
不到三年,夫人的陪嫁、丫头、父母留下的老家人都走了个一千二净。只剩下些粗手笨脚的汉子与他臭味相投。
若只是这样便也罢了。
然则他生性暴躁,又急功好名,专爱与人狠斗,一言不合便伤人性命。还自诩快意恩仇,决不认错—一若非如此,一个徒有虚名的五流世家,也实在难招惹灭门之仇。
只是……秦夫人体怯多病,嫁到秦家这些年来,一个月总有二十天是躺着过的,暖炉从九月末就抱上,到次年四月底还撒不了手。秦越嫌她柔弱,借着“正房不擅生养”之名四处拈花惹草,全不把她放在眼里。
——如今又怎么多出一个正房女儿?
乐言眉间深锁。
是伪装?设计的圈套?
应该不是……
乐言瞥阿瞳一眼,若不提,他还没有想到,但如今看来,那凹凸有致的脸、斜飞入鬓的眉,看着都像和秦越一个模子中印出来的。
那……
“你明知道他家有幼童,为何还把这事丢给我?”他不由心头火起。
“乐君这么说,妾身真有冤无处诉。”傅敏予蹙着眉怪笑起来,“赏格自挂在墙上,是谁定要争去?”
乐言哑口无言。
的确是他贪恋那多得晃眼的赏金,又确信秦家众人无须忌手,才硬抢这单生意。
“但……但,”乐言哽了片刻,才吞吞吐吐地道,“傅小姐也可先提点我一番……”
“哦?”傅敏予横他一眼,“乐君从来揭了赏格便走,不屑与我等鼠辈交接,来去如风,神龙见首不见尾。您轻功绝顶,纵然妾身有心要追,也心余力绌啊。”
乐言脸颊边微微一红。
正要开口,傅敏予已抢先一步,将一把短匕递到他面前:“既已说明,便动手吧。”
“啊?”
傅敏予下巴微微一扬,目光瞥向阿瞳的方向:“就此了结。此事天知地知,你知我知——乐君可是妾身手上最大的一张王牌,妾身也不想您的威名受损呀。”
乐言迟疑,没有伸手。
傅敏予将短匕柄朝前又递进一寸:“事成之后,佣金加倍。”
——在杀手这个行业中,许多时候,“任务失败”直接等同于“死亡”。现下非但不追究,还有补救的机会,更有奖赏?简直和天上掉金子,还正好砸在脚边无异。
若目标是另一个人,此刻或许已成尸骨。
可是阿瞳……
乐言回头看去。
阿瞳正站在墙边,斜倚着饭桌边缘。
几个月来,她像屋檐边的水珠一点一滴地洞穿这间屋子里的冰冷和生疏,为它染上极具个人特色的温暖、生活味、烟火气。现下,这间屋子俨然已被她驯服,从桌椅这样的大件家具,到散落在各处的小陈设,无不露出忠实臣属的表情,护卫着她。
阿瞳宛如一个在自己的领地上被人胁迫的女王,看上去像是很惊恐,却又并不很害怕。
细而软的褐黄色头发揪成两个羊角辫,正和乐言第一次见她那天一样。散碎的额发下,脸颊明显地膨胀而红润,衬得鼻翼两边的雀斑也鲜明起来—一她不满乐言邋遢的生活,自告奋勇地改造,一肩承担几乎所有家务,有时连旁观的乐言都觉得她过于忙碌,可她倒乐此不疲,而且……
居然胖了!
乐言心中一颤。
脑中拂过相遇那日弃猫一样的脸、干瘪的身材、缺口里露出芦花的破棉袄——在父亲家中,她到底怎样生活的呢……
“不,”他脱口而出,“我不杀孩子,这是规矩。”
“那就……”傅敏予甜腻地勾起唇,笑得两只眼睛如新月般弯起来,“只好由妾身解决了。”话音未落,她鬼魅般荡了过来。
3 来!战个痛!
快!
傅敏予犹如一只从万里高空俯冲而下,就要落地的鹰,瞬息间似已将阿瞳胸腔啄开。
更快!
只听“当、当、当”三声,乐言似乎并未出手,连身体都不曾动过,可傅敏予攻往阿瞳头颈、胸口、腰腹的三招已全数被格开—一三柄飞刀贴着阿瞳的身前擦过,轻轻没入墙中。
“不愧是阎罗,好俊的刀啊!”傅敏予赞道,下一秒,她的大氅“唰”地一掀,双掌翻飞,灵如游龙,翩若飞鸿,分阴阳,显四象,幻八卦,转瞬便如干条臂、万只掌,铺天盖地向阿瞳笼去,“这招便又如何?”
她与阿瞳相距不过一尺。
在这个距离,这密如锦织的掌阵,即便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,也未必能全数避过,更何况是站个桩都打颤的阿瞳——她甚至连身体都来不及动弹,只有凌乱的刘海下,浅色的瞳仁骤然放大!
乐言却神色不动,袖一抖,又有几道寒光直蹿出去,所到之处,掌气像是被阳光直射的浓雾般消散无痕。
傅敏予在招式将老未老之间仓促撤掌,却犹未及,只听“哧啦”一声,袖口上的红鲤家纹被撕开一道小口,她眉间耸然,冷哼一声,未怒先笑:“后发先至,以不变应万变,妾身佩服。可这样,”她眉梢一挑,声音陡然凌厉阴冷,“阎罗便只剩一柄刀了。”
说话间,她大氅如伞般张开,千万根银针如夏日午后的急雨般向阿瞳落去。同时,颈间一寒,乐言刀尖点住她颈边最大的血管。
“你的话太多了。”乐言冷冷地说,“纵然只剩一柄刀,也足以置你于死地。”
“妾身为清扫目标而死,虽死犹生哦。”
傅敏予大抵心知乐言有所忌惮,不会当真对她下手,有恃无恐,完全没把颈边的锋刃放在眼里,依旧满面堆笑,连头都没有偏一偏。
“原来你打着一命换一命的主意?如果是这样的话,你大概只能心怀残念,孤独走上黄泉路了。”乐言从鼻孔中不屑地“哼”了一声,“就凭……”他垂着眼,自上而下打量着傅敏予,目光中的轻视昭然若揭,“你这样的身手,就想在我的地盘上,动我都不能动的人?”
“妾身……”
傅敏予本还想说什么。
可视线一飘,话便全被堵在喉间。
阿瞳——本该被扎得像刺猬一样的阿瞳——毫发未伤,所有的银针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,全都偏向左侧,扎进了餐桌后的白墙。
怎么回事?
傅敏予瞠目欲裂:出手的一瞬间,她明明看到乐言飞身而来,可又怎么能……分身术?障眼法?又或者,他真是这么……快?傅敏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在宽大的斗篷下微微战栗,带动青黑的斗篷边缘像风中的杨柳般卷摆,潮红涌上她的脸——是羞赧、是震惊,又或者,是兴奋?
猛地!
她斗篷一甩,劈头盖脸地向乐言蒙去,同时双掌变爪,十指上陡然多出一截尖锐恶毒如蝎钩的指甲,甲尖隐隐透着蓝光,显然是浸了剧毒。
她厉鬼艘隆叫着飞扑上去——
继而,她的怪叫变成惨叫。
她的手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挥出,已被乐言劈开一道巨大的口子,然后胸口、腰侧、双肘、两膝,都在同一时间,被钉进飞刀——她止不住上臂的去势,又向前移了数寸,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,尖叫着瘫软在地,冷汗涔涔,屈辱和愤怒扭曲了她的脸庞:“你他妈竟伤我!”
她嘶吼,用受伤的野兽般疯狂的声音。
乐言轻轻拂开罩在头上的厚斗篷:“我不但敢伤你,还敢杀你。”——他的声音脱离了人的温暖,变得像刀剑相击那样锐利而刺耳。
傅敏予张了张口,却没答话。
乐言嘴角挂着一丝冷笑,甚至没有低头看她一眼:“和我动手,你家老爷子也不过胜负五五开,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,居然敢就这样大咧咧地攻过来?新鲜。”说着,手一翻,几把飞刀像听到饲主呼哨的鸽子,翩然回到他手中,“这次是念交情,下一次……”他头微微一偏,眼角眉梢都是凛冽的杀气,“最好,还是别有下次。”
傅敏予愤怒地咬着牙硬站起来——难为她全身上下被戳得像个渗水的漏勺,竟能站得那么稳。
“莫忘了,这可是黑函。”鲜血涔涔而下,瞬间染红她脚下的地面,可她却像全无知觉般,连声线也没有抖一抖,而且,还意外地重新找回魅惑的韵律,“即便是你……”
——黑函是杀手们的密语,代表最高级别的任务。在这个新陈代谢无比迅捷的行业里,一张黑函的成败,往往能决定一个杀手的未来。
“怎么?”乐言猛转身,衣襟在空中画过一条凌厉的弧线,带过风的清响,“若有人想调低在下的评价,那便由他去好了——你若不想为我中介,也可自便!”
“黑函是可以由人接手的哦……”傅敏予的眼睛带着笑意眯起来——若不是她身上还开着洞,谁又能相信她刚受了重伤呢?
乐言眉间一眺:“我的事,谁敢插手?”
傅敏予用染血的袖子掩住嘴,“哧哧”地笑着,不答话——这江湖成名的杀手虽不多,但其中颇有几个连乐言也觉得棘手的角色,重赏之下必有勇夫,若是几个人联手而来,他纵然武功卓绝,却没有三头六臂。
乐言印堂的阴影更深。
半晌,他缓缓垂下绷紧的手臂:“这任务,我自己能解决。”他已放软了口气。
“哦?”傅敏予的眼眯得更弯,“这么说,‘阎罗’决定对孩子下手了?”
“不,规矩就是规矩。”乐言学着她的样,把眼眯起,“但孩子是会长大的,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,等那个时候,我就下手,”学着傅敏予让语气飘高,“反正这个任务并没有时限,不是吗?”
傅敏予的笑容凝固了。
“在这之前……”乐言一字一顿,“谁敢抢我的目标—一不妨试试。”
“哼,”傅敏予一弹舌,重新挂上职业表情,“既如此,我便等她到十八岁——敬侯佳音。”
话音刚落,她已抽身向后飞跃,转眼之间已踩着树梢身在丈许之外,身姿轻盈—一只有一地落英似的残红,偷偷数着她身上的伤。
4 胆怯的·女子气的·不合适江湖的
直到树林彻底遮住视线,傅敏予才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,骤然失力,直线下落。在树枝上挂了两下,滚落在林中厚实的落叶上。
“嘿、嘿嘿,几年不见,真是不得了,”她已连抬一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,失血过多,脸色灰白一片,嘴唇更是白得发青,话音也渐渐弱下去,可她依旧笑着,眼睛里透出饥饿的狼一般蚀骨的光,舌尖贪婪地舐过上唇,“该多和他动一动手的……”
微弱的声音和她的左颊一起,埋进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叶堆里。
落败一方固然十分狼狈,可获胜一方却也未能保住潇洒风度。
其主要原因是,咳,阿瞳,吓尿了。
只见她软成一团,摊在方才立着的地方,战栗发抖,嘴里不停呢喃:“吓死我了,吓死我了。”
“乖,不怕不怕,你做得很好,下次有人来也像这样站着不要动……”乐言蹲在地上,轻拍她的后背,柔声安抚,“已经过去了,坏人被打跑了。”
鼻子里充斥着奇怪的气味。
乐言一个头变两个大:和傅敏予的梁子算结下了,后续的麻烦当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,而堂堂天下第一杀手,眼下不光要和人玩命,还要帮同居小屁孩换尿片了……
阿瞳扶着他的手,挣扎了两下,没站起来,咕哝着抱怨:“墙上给戳得一个洞一个洞的,到头来都得我收拾呢……”嘴就嘟起来。
“还有心思计较这个,看来没死透嘛,”乐言将手穿过她腋下,把她提溜起来,“回头我来整……”
“别。”阿瞳晃悠两下,好容易站稳,一挥手,“揉个面能把菜板摁成八个瓣,让你刷墙?还住不住人了……”刚忘了怕,亮出尖牙利齿来,一回头,看到另一面墙上密密麻麻的针阵,顿时,心脏又被干钧一发的恐惧攫住,不由腿一软,呜咽一声,差点又跌坐回去。
“瞧你吓得那样,这点出息。”乐言挂着她,讥诮着,又不忍心,脱下外套将她裹住,“说过多少次了,只要原地不动包你亳发无伤……”
“说得轻巧!”阿瞳弱弱地挥舞拳头抗议,“敢情那针扎得不是你!离我的眼皮只有一点点,差点就戳到……呃……”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,半截话含在嘴里,看看乐言,又看看墙上的针阵,“说起来,这是——”阿瞳一滞,指着针阵的方向,难以置信的眨眼,“怎么做到的?”
乐言手一扬,墙上的针便如被蜂后召唤的工蜂一样齐刷刷地飞进他的袖口中:“我好歹也算是个‘天下第一杀手’,这种程度……”
阿瞳不等他把话说完,便“腾”地站起来,绕着他的衣袖,鸡雏围着母鸡那样踏着脚叫嚷:“让我看!我要看!”
乐言心底默默好笑。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这样。一遇到好奇的东西,害怕啊紧张啊便顿时抛到九霄云外。
但……她裤子还湿着……要不要提这茬呢……
正犹豫间,袖子已被阿瞳拽了过去:“咦,什么都没有啊?”
“就你?你都能发现,我还在江湖上还混个屁。”乐言一面揶揄她,一面将袖口的一层挑开,顿时“哗啦”一声,几柄刀一起掉下来,又抖了两抖,针们也纷纷落地,“看,在这里呢。”
“哇,”阿瞳的眸子瞪得要从眼眶里飞出来,“给你洗那么多次衣服,从来没有看到过!”
“这个嘛……”乐言一听不对,忙岔开话头,掌一翻,手心上多出个黑色的方块,地上的刀与针便像听到回巢的号角,纷纷向他手里涌去——他两指将方块往袖中一藏,那些蠢蠢欲动的刀剑便又脱力地落回去。
“哎呀!”阿瞳眉毛欢快地一跳一跳,“这又是什么?我看看我看看!”
乐言小心地将黑块凑近她眼前:“这是磁石。”他举起一根手指,沾着傅敏予的血在地下划拉,“相当于‘姑娘铁’,普通的爷们铁一见到她,就会被吸引过去……”他拿起一柄飞刀.靠近黑块,飞刀果然“铛”地被快速吸附在黑块上,“神奇吧。”
“啊,就这啊……”预料中的啧啧惊叹并没有传来,乐言回过头,发现阿瞳正用童年梦想被毁的残念眼神看着他,“不是神功内力啊?这玩意我两三岁就玩儿过……”
“然后呢?”
“哎?”
“玩过,然后呢?”
“然后……没有然后了……”
“这就是区别。”乐言将手里的黑块轻轻晃动、抛掷掂量,地上那些杀人的兵器,便随着他的韵律舞蹈起来,“你玩过就算了,而我却会想,该怎么控制它,让它该吸的时候吸,该停的时候停;对什么人可以用,对什么人—一比如用木棍的那些刺头——又该怎么办;如何让它有时瞬间放出大量磁力,”他指了指墙上的针孔,“有时又像并不存在一般……所以,你的磁石不见了,我的磁石却已杀了六十多个人。”
“嘶!”阿瞳倒抽一口凉气。
“怎么?”
“那么多……”
“再怎么说我还顶着‘第一杀手’的虚衔呢,在前十里这都算少的。”
“得了吧,”阿瞳鄙夷地横他一眼,“你还好骄傲是吧?”
“这是工作,”乐言并不着恼,蹲下身,平视着阿瞳的眼睛,“我并不以此为乐,也不杀没有还手之力的人。靠双手劳动养活自己,这也没什么可耻的。”
阿瞳偏头拧着眉,脸上显出消化不良的纠结神情。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,可细想却又似乎全无破绽。
半晌,她放弃似的大吐一口气:“我被吓坏了,都怪你!我要补偿,否则一个月不做饭。”
乐言嘴角一抽,这家伙不但完全没有身为“麻烦”的觉悟,而且全然忘记谁才是那个对恶劣食品零容忍的人。可最终,他还是露出了好脾气的微笑:“你先说,要什么补偿?”
“去市集!”几乎是压着“偿”字的抢答。
乐言沉吟。
“去嘛,”阿瞳谄媚地轻拽他的衣襟,“家里没有胡椒,米也要买点……”
乐言斜她一眼:“我下次带回来。”
“可是你不会挑!”阿瞳急得跳起来,立刻又偃旗息鼓,放低音量,“而且,而且……”左脚踩右脚,右脚踩左脚,“我三个月都没出过一趟门,要发霉了……”
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抛头露面,对于乐言这样在江湖上仇恨值极高的活靶子,简直是寻死之道。
不如早一刀结果了她啊!
乐言在心底偷偷对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“先把你那尿湿的裤子换了。”
“啊!”
5 好爸爸和坏爸爸
晋城的市集照例繁荣。
这固然因为晋州物产丰富,毗邻纵横四通的官道,殷实人家不以末业为耻,很有几门商贾传家的大户;更因为晋州牧徐雍是个颇能安定一方、兴财旺市的能人。
逛个街竟能遇到州牧,已算是鸿运当头,而州牧竟是故人,更叫人喜出望外。当年进士名录挂尾的瘦小书生,竟节节高升做到州牧,真大大出乎乐言所料,州牧大人身材膨胀的幅度更令乐言大惊失色。
徐大人一见乐言,便颠着两条小短腿滚球般飞奔过来,不顾礼法给他一个脂肪松软、令人窒息的拥抱——若非如此,乐言还真几乎要认不出,眼前这个一团和气发面馒头般的胖子,就是当年那指点江山、针砭时弊的少年。
他的名字“徐雍”,恰与上任武林盟主相同,为此差点儿丢了性命。幸而乐言——当时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新手——半夜赶路无聊,与他在黑暗中攀谈,才察觉异样,救下他一条小命。
自那之后一别已有十余年。
乐言鲜少照镜,不常直面岁月流淌的痕迹,看到徐雍,他方想起自己亦已二十过半,若在正常人家,孩子也该和阿瞳一般大了吧。
对了,阿瞳。
乐言回头去瞧,阿瞳俨然老实不客气地以乐家家属自居,已与徐家女眷厮混在一块。她举止合宜,谈吐得体,幽默非常,逗得徐家夫人小姐不时掩嘴而笑。
那些幽默大抵是很风雅的。或者坦白点说,内容有许多词句乐言都似懂非懂,于是便只能暂且假定它们都是风雅的。
“我只当你会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呢,没想到,”回程时月明星稀,乐言赶着驴车,摇摇摆摆一路缓行,“装大小姐还挺像。”
“你当我是你啊。”阿瞳作骄傲的公鸡状,收腹挺胸,昂起小小的脑袋,“我本来就是大小姐。”
“扑哧。”乐言被她逗笑,随手在她鼻尖上一刮,“那么想当大小姐,索性把你过继给他家好了。”
“啊?”阿瞳夸张地一缩,“才不要!”
“咦?你不是……”
“一入侯门深似海!对客人她们当然客客气气啦,真要住过去,那可就……”
“小滑头,都哪儿学的?徐雍家,当不会如此吧。”
“我娘教的!嘁,你怎么知道?你和他好熟?”
“我救过他一条命。”
“就算真如你说,我也不去。寄人篱下,哪有自己家好。”
乐言失笑:“哪儿是你自己家?我到时候可要取你性命的。”
“得了,”阿瞳嗤之以鼻,“灶台衣橱被褥都归我管,怎么不叫我家?要不要我叫你一声‘大爹’啊?”
“你这标准的‘认贼作父’,不过也算是‘识时务者为俊杰’。”乐言看到她那得意洋洋的样子,便忍不住要杀杀她的威风,“你前一个爹不过是个三流世家的五流武者,在我刀下连一招都过不去的。”
“那不是我爹。”阿瞳说,语气陡然森冷,伴着夜晚的凉风,沁得入骨寒。
气氛凝固。
马僵,在原地踏四五个步子,才又向前走。
乐言一时不知如何回话,只从牙缝里挤出个:“哦。”
阿瞳的头低下去,半晌才说:“他是个乌龟王八!我没有这样的爹。”
乐言不答,等她说下去。
又是好一阵,阿瞳复又开口,声音沙哑,有些哽咽:“把我带到世界上就算是天大的恩义吗?所以可以把我呼来喝去随意规定我的人生吗?就可以责打没有把我生成儿子的母亲吗?就可以到处寻欢吗?这种混账,叫什么爹!你不是总问,你杀那男人,我恨不恨你吗?”阿瞳猛地回头。
“也……没有总问吧?”
“切,你还怕我在你饭里下毒,偷偷拿银针戳它!不许狡辩!”阿瞳探半个身子,举起双臂在乐言面前比了个“叉”,“我都看到了。”
“那是例行公事,”乐言避开她的视线,“要毒我的人前赴后继,不可不……”
“我不恨你。”
阿瞳又探前一点,几乎贴着乐言的鼻子,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:“从不恨你。”她的眸色很浅,在乳白的月光下像是一对包裹着千年秘辛的琥珀,鼻翼两旁的雀斑随着驴车的晃动活泼地跳跃着,晃迷了乐言的眼。
“哦,好。”
乐言向后一撤,敷衍点头。
“对我来说,”阿瞳索性整个人爬出车厢,挤到赶车的座椅上,“那男人是所有痛苦的来源,是令我娘郁郁寡欢的混蛋,是害死我娘的凶手——我娘若不是瞎眼跟了他,现在……也该和徐夫人一样吧……”
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偏头望着窗外。
月华如水,洒满曲折的山道。月影清浅,像官家贵妇夏日薄衫下若有似无的裙边。
“徐夫人的衣橱里当有这么一件吧,当日母亲也总念叨要给我和她自己各添一件—一她老在灶下忙得满头大汗,哪里穿得上呢?又没钱,只凑合着粗布长褂……”她的眼圈红了,鼻音将字与字的间隙粘得模糊。
“那个男人,”阿瞳停了片刻,清清嗓子,“他才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——你杀死我的仇人,理当于我有恩。我不恨你。”
一字一顿,诚恳认真。
6 非暴力,不合作
“但我宁可你恨我。”
乐言总是唏嘘。
若是那样,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她抛给绞肉机般腥风血雨的江湖。于他,那是轻松得多的选择。
可眼下……
他抑郁地低头看面前的黄毛小矮子。
……威震天下的阎罗飞刀,白教不要钱还倒贴一顿宛城“雏凤楼”的全鸭宴,她却就是不肯学呢?
“你是不是觉得年纪太大,习武已迟?”乐言揣摩她的心思,“这个不用担心,我也是十四岁才拜师的。阎罗刀技多于力,招多于气,入门简单,变化丰富威力强大,简直是……”
简直是无下限、破廉耻,堪比市集混混的强制推销。如果师父知道,一定会气活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往他身上戳刀子。
这实在是—一乐言头疼地吁着气——没办法的事。
所谓长短相依、福祸相倚,有所利必然有所弊,江湖上的武功莫不是如此。诚如他所说,阎罗刀一脉上手固然容易,却也流于工巧,若思维不开阔、无法根据战局随机应变,则容易为人掣肘;而且年龄一大,心机缓钝,后继乏力的问题便暴露出来。
相比之下,内力派虽见效缓慢,却胜在朴实刚健,只要肯下功夫、按部就班,到四十岁后,即便不能名震一方,也可有所小成;对敌时也多以力破巧,不需劳心费神,实在稳妥得多。
今年,他已二十九岁。春节一过,便是而立之年。
做杀手这行的,能活过二十五,便算是“高寿”——头上顶着“天下第一”这虚名的人尤其如此。
事实上,在最近五十年中,乐言是第一个,也是唯一一个望见“三十”门槛的人。他的脑子还很灵光,招式也不曾迟滞,然而看着年龄相近的同行们一个个变成路边插破木板的小坟堆,到底,还是会升起些时不我待的慨叹。
何况,阿瞳的年龄不等人。
每过一个春节,她都离十八岁更近一些。
十八岁,对于少女来说,正是仲春一般暖意盎然万物发生的好时节,可于阿瞳,却是被人商议拟定的,生与死的界限。
傅敏予信守诺言。数年不曾有外人迈入这小院一步。且竟然在乐言外出任务时,派人来院中保护。
正因如此,乐言心底的疑虑更甚。“等她长大,我便杀她”的诺言被他放在心上反复琢磨;夜间噩梦,总是阿瞳身首异处的身影和划破天际凄厉的哭喊。
他是曾亲眼见过傅敏予动手的人当中,唯一尚存世间的。可惜这于了解傅敏予无益,只徒增心底的恐惧。以他贫瘠的想象力,实在推断不出,天马行空变幻万千的傅敏予,这次,会用怎样的方式。
唯一可知的是,傅敏予是“攻心”的人,她的乐趣不止是让人死,更是玩弄人心,享受人的疑虑、恐惧、绝望,让人不得好死。就算落到阴府,喝了孟婆汤,转过几世,这死亡的痛楚和恐惧,也会深深地烙在灵魂里,无法消去。
每思及此,他便觉不如亲自动手。
迅速利落无痛苦。
然而事到临头,却又总因为一碗汤面,或是一件贴身的新衣,举棋不定。
如何是好呢?
无数夜晚的辗转反侧后,乐言决定:将阎罗飞刀绝技传予阿瞳。这样,即便自己战死,阿瞳也不必为傅敏予的追杀提心吊胆,阎罗飞刀也了却了后继无人之忧——正是一举两得,一石二鸟。
如果教学相得,还能蒙阿瞳送自己一程——正如,自己送师父一程那样。
不幸的是,对“江湖”概念淡薄的阿瞳,全然无法体会他的纠结、烦思与苦心。
只见她闻言大怒,一蹦三尺高打断乐言的话:“你才年纪大了呢!你全家年纪都大了!”
掰指算算,她已来此三年有余。乐言未曾问过她确切的年龄,但想来,大抵也到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青春年华了吧。
正是心眼似针尖,介意容颜、介意身材、介意年龄的时侯—一乐言却没有注意。
也不能全怪他。
朝夕相处本就容易忽略彼此的改变,何况阿瞳在本该抽条的时节,竟连续三年硬生生一寸不长。
“呃……”乐言偏头冥思,忽然福至心灵,展颜,下蹲,凑近阿瞳面前,用哄骗般的语气蛊惑道,“练武能长高哦。”
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阿瞳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。
“咚”一声,她奋不顾身地用前额猛撞乐言的脑门。
两败俱伤。
乐言被撞得晕眩,只得平躺在草地上。
有生以来,他第一次用这个角度看世界——即刻,他觉得应该迅速开始习练脑袋专用的金钟罩。然而,下一刻,关于武学,乃至于俗世的一切,就像暖阳拂过晨雾,顿时烟消云散。
头顶是蓝的天,有淡淡的流云。
身下的草地松软,从本来干涸而坚硬的土地里钻出来,保养得齐整,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清香。视线的边角几抹苍翠的影子,是买这院子的时侯附赠的植株,不知名的,本该早已呜呼哀哉,却莫名地忽然老木逢春,如今,早已郁郁葱葱——阿瞳甚至还能用它们制作小盆栽,每次上城便拿到集市卖了换糖,吃得满口蛀牙泪水涟涟。
远处是叮当的泉水欢乐的歌声。
鸟鸣清脆,此起彼伏。
风穿堂而过,带来花瓣飘落时碰撞树叶的轻响。
——从什么时候开始,这间死气沉沉的三进屋子,变得如此生机盎然了?
热腾腾厚实的米饭味越过青草、花瓣、泉与泥土的芬芳扑进鼻孔,乐言本能地撑起身,向厨房方向张望。
那对散播馨香的羊角辫,今天也死蠢、分叉、不对称,勉强在窗棂顶上露出点影子,摇晃着,蹦蹦跳跳地。
每一天,每一天,都是如此。
生活中重复的、繁琐的、普通的,便是她乐此不疲的。
——那些看似容易的事,包含着无数令人咋舌的陷阱。乐言曾妄图搭把手,但不久,就留下一句“要我包五个饺子不如让我出门杀五个人啊!”的号泣,逃之天天。
于是有时会梦到阿瞳是妖怪,有法术。
其实哪里有法术?
又或者,每个太阳升起的日子里简单的坚持,就是她的法术。
如此手巧、反应快、神经粗壮、坚韧能吃苦、心气平和知足常乐不醉心功名……简直是习武的上佳材料,只消三五载,就算不能继承这天下第一的衣钵,也能站在高手的顶端。
可为什么,她就是不愿意呢?
“我为什么要习武呢?”
被乐言坚持不懈地正面询问加旁敲侧击一百三十七次之后,阿瞳终于挨不住,反问道。
“这个嘛,”乐言一看有机会,忙做业内精英状,“习武可以强身健体,锻炼反应,增长……”
“你若说太极拳、八卦掌之类强身健体便罢了,”阿瞳“哼”了一声截过话头,“可这阎罗飞刀,连守势都极少,多以攻为守,更有以命搏命,除了杀人之外,还有其他用法?”偏着头,斜睨着乐言,一脸“就知道你是大忽悠”的鄙夷。
乐言语塞。
“若真要问为什么,”阿瞳耸耸肩,“我不杀人,所以不想学,只是这样。”
“但如果……”乐言蹲下身,直视她的眼睛,“你不杀人,就要被杀呢?”
“哪有这样的道理?”阿瞳微微笑着,扬了扬眉。
“莫忘了‘成人之约’,一旦你到十八岁,我便要杀你的。”
“又是这话,你也太没良知了吧?我十三岁入你家门,为你做饭洗衣整院子,忙得脚不沾地、手上起茧,一声‘谢’都没有便罢了,竟还要杀我?”阿瞳眨巴着眼睛,无辜又无畏,“你是怕我到时侯要工钱当嫁妆啊?直说嘛!”
乐言被她一搅,差点笑出声,抿了抿唇,好容易绷住脸:“你……若不想被杀,也可来杀我。”
“这就更莫名其妙了,”阿瞳翻个白眼,“你供我吃,供我穿,供我读书,护我周全,有好东西总先留给我,闲下来就不顾危险带我出门玩,只是为了让我杀你?您是深爱白眼狼,还是东郭先生附体啊?”
“啊,这……”
阿瞳本就伶牙俐齿。
前两年,乐言因她素喜读书,便托州牧徐雍寻先生,谁想徐雍一句“除了我谁还敢教你家孩子”便揽下来。从此徐雍便常徽服来访,亦常互通书信,探讨研习之下,别的未见长进,口才却日渐凶残。先时,乐言颇有招架之功,如今,已时常毫无还手之力了。
“好好过日子吧,”阿瞳站起来拍拍他的肩,“别老想这些有的没的。你做杀手太久,被拐带坏了,说到底,人本就不该被买来卖去,限时杀死啊——和你说多少次了,这个工作不好,风险高收入低,容易殉职还没有赔偿,你一身本事,做什么不好?”她的脸上现出最令男人恐惧的“七大姑八大姨嘴碎专用表情”,“老大不小,也该找个姑娘安定下来啦,你这样我多愁啊!上次徐伯父不是说,要你去官府当侍卫么?吃皇粮还有休假,怎样,考虑一下?”
乐言哑口无言。
这死丫头,这几年跟在他身边,世面见得多,胆便肥。还真天不怕地不怕,什么都敢说——简直快要想不起她初来乍到掉窝小鸟似怯生生的样子。
阿瞳如大获全胜的将军般志得意满地转身:“锅里还炖着鸡呢,我先去了。”
“哎,乱七八糟,都谁教的。”
她走出五六步,乐言方回过神来,掩面叹息。
阿瞳回头,嫣然一笑:“我娘!”
蜂蜜色的阳光细细洒在她脸上,落在斜挑的眉峰上,滑过微眯起的眼角边,跌进龇开的唇齿之间。
她就这样笑着。
没心没肺的。
江湖的纷争都不入她的眼。
她关心的,不过是灶台上翻滚的鸡汤。
7 杀手的界限
乐言可笑不出来。
夜已深。
月色微凉。
他平躺在床,圆睁着眼,想很多事。
比如傅敏予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,出现的时候会带着几个人。
比如要用哪种手法才能以一敌多、滴水不漏。
比如…一
……要不要换个工作。
说到底,当初怎么会选了杀手这行?
乐言定定地看着床帐上的纹路,蜿蜒幔回的曲线,就像他人生的路:
十岁时,母亲为助情人夺取武林,不惜在一个静谧的午夜,亲手刺死当时声震海内的父亲。只可惜,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倾尽声名的付出,换到的,不过是负心人厌烦蹙眉后决绝的转身。
娇骄如母亲,一生被人捧在掌心,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?于是神智混沌,性情偏执,形容枯槁,一夜白头。
乐言是从母亲破碎的言辞中得知这一切的。哭过三夜,他用那一把刺死自己父亲的刀,刺杀了已癫狂错乱的母亲。
那之后,师父成了乐言最亲密的人。
身为一代宗师,师父将绝顶武功倾囊相授;身为父亲的故友,师父以一己之力,在仇敌的围捕中笑着叫他不要害怕,一次次带乐言脱离险境,在夜里哄他入睡,给他讲父亲当年的豪勇和憨傻……
乐言在这温暖的羽翼下幸福地蜷缩了四年。可垂垂老矣的师父,到底敌不过蒸蒸日上的武林盟主徐雍。师父瘦小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慢慢地僵硬,冰冷;乐言的心也跟着僵硬,冰冷。
就是这时,傅敏予出现在他的视野。
“想要报仇吗?”那天的傅敏予和初见时的阿瞳一样高,也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,笑着清纯而无害,“别怕,我会帮你的。”
又是同一把刀,沾着父亲与母亲鲜血的刀,终于刺进令他家破人亡的那人的心脏。
从此,乐言在杀手的旅途上一路到黑。
“我这般的人生,还能有其他终点吗?”乐言悄声说,像是在问自己,又像是在问遥远的彼方那些已逝的故人。
“为什么不能?”一个声音回答。
乐言猛地弹起,吸上天花板,扣住飞刀:“谁?”
阿瞳的眼睛从床下扑闪扑闪地露出来:“我说,我爹也出轨,还把我娘逼死了;然后我爹还在我面前被杀了,我怎么就没去当杀手?”
乐言一滞。
脚一滑,乐言“扑”地摔在地上,和阿瞳大眼瞪小眼。也是,他想。
“对,你怎么没去当杀手?”
“笨蛋,”阿瞳翻身,在他脑门上一弹,“你爹、你师父保护你是为什么啊?是为了让你变成这不入不鬼的样子吗?”
乐言愣住,不答。
“他们是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啊!”
好好活下去。
是的。
师父闭眼之前,确乎说过这样的话;心智已迷离的母亲,对于世间最后的恋恋不舍,也是这一句。
这些年,在血污中打滚的自己,算不算活好了呢?
“喂,小破孩。”
乐言回神时,阿瞳已起身拍拍屁股推门而出。
“嗯?”
“这也是你妈教的?”
阿瞳把“嗯”音弯折三下,伴随着摇头表示不是:“徐伯父教的。”
说罢一溜烟没了影。
乐言便也忘记问她究竟怎么进来的。
一扇门,在他面前缓缓打开。
曾经狭窄而枯燥的人生,忽然多出许多鲜活明艳的可能性,撩拨着他的心,让他的太阳穴欢快地眺跃,连呼吸也不能平静。
然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仔细想一想,深黑色的现实就夹着黏稠的血红,比肩接踵地蜂拥到面前:阿瞳,十八岁了。
带给他这个消息的是淡淡的一丝气味,夹在花香和叶草的清芬中,在挂着弦月的夜幕中,几欲消失,却又极其突兀。
它成腥、像是泼上铁锈后风干的泔水。
乐言这样的老手自然知道,那是陈年血污掩饰不去的恶臭。整个圈中只有一个人身上常带着这样的污浊气息。
眉间一凛,他飞身上房。房顶上已等着人。
“豺狗,果然是你。”乐言冷笑,“把你叫来,看来傅大小姐这次下定决心要战个痛快了。”
乐言对面的人一头枯黄乱发,佝偻着背,缩肩低头,硕大的眼睛向外凸着,嘴扁而大,唇角裂到颊中。
他叫柴彪,如今圈中公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二把手。
就算乐言也不敢夸口一定胜他。
可惜他有三大“差得令人发指”:外形、卫生习惯、工作方法——这三者缺一就难以登上“传奇级”的神坛,他一样不沾,加上时常误伤的迟钝头脑、对傅敏予毫不掩饰的谄媚态度,评价低得与实力不成比例便也无可奈何了。
虽然他总在推销“金毛狮子”这外号,但背地里,大家还是叫他“豺狗”。
只见他因为“豺狗”两个字沉下眉,极怒反笑,嘿嘿一声,露出一口黑黄相间、肉食动物一般的尖牙:“是你老子我。”
刀便挥过来。
那是柄绿锈斑斑的青铜大刀,钝,卷刃的刀口上星星点点的黑红,不知是什么时候哪个人留下的血和肉。
乐言站定不动,看准铜刀来势,右手摸出最大的一柄“秦广”,在那刃缺处只一挑,柴彪的刀便拽着他的右臂斜里刺飞出去—一左手中,十殿阎罗中最小的“转轮”已经逼到那敞开衣襟满是焦枯卷毛的胸口。
说时迟、那时快,乐言身后,不声不响凭空多出一柄折扇,正中的一椒竹扇骨陡然冒出,尖锐、锋利、淬着孔雀蓝,转眼已将点到他后心。
乐言仿佛早料到有此一招,并不回头,脚下加力猛向柴彪粘去,同时右手一翻,扭到身后,“秦广”旁已多出柄“宋帝”,两刀一夹,那尖端被生生地剪断,再一抖腕,便向着来处飞回去。
“好快手!”
暗里有人赞道。
“出来吧,知道你在。”乐言朗声说。一面与柴彪缠斗。
巨大的铜刀和小巧玲珑的“转轮”你来我往,青的如蛟龙人海,银的若流星赶月,一时金鸣铁击险象环生。
柴彪已在六寸见方的三片瓦上来来往往蹦跶四五回,期间污言秽语不绝,时不时用不持刀的手挠一挠裆间。乐言却不动声色,说话的气息亦不曾乱。
没有人应。
回答他的是四柄展开像旋锯般飞来的折扇、和宛若情人手一般温柔的一缕青丝。
乐言瞳仁猛然放大,“平等”、“五官”、“泰山”、“都市”、“卞城”五刀齐发,两刀横向扇子的飞行轨迹,一刀割往发丝,另两刀朝战圈外直取隐在暗处的两人。
这干钧一发间,只听“当啷啷”一阵乱响,阎罗刀竟三三两两纷纷掉落!
这一变太过突然,应变流利如乐言者都不免一愣。
一眨眼的万分之一。
然而,高手过招差的也就不过是这一眨眼的万分之一。
“嗖”地,青丝如蛇,已近缠上他的咽喉;折扇也不甘示弱地舔舐的他胸、腰、背、腹四处要害;大铜刀更是开山斧一般迎面劈来,誓要将他斩成两段。
那一刻,就连乐言自己都以为会血溅当场。他怀着死马当成活马医,好歹赌一把的心情,长啸一声拔地而起——
“铮”!“嗖”!“当”!
杀气蹭着他的脚底堪堪而过,几样兵器收势不及,折扇被斩做七八段落在地上,发丝缠住铜刀,乱成一团。
机会!
乐言在空中一提起,正待拧腰反击。忽然又是“叮当”几声,怀中的“楚江”和“阎罗”破衣而出,直坠地面,手上的“转轮”、“宋帝”和“秦广”也忽而沉重起来。
怎么回事?
乐言忙张开外套,妄图在空中多留半刻思考对策,同时想操控怀中磁石收刀。不想,贴在屋顶上的七柄刀,只是软绵绵地向空中扑腾一下,又虚弱地跌了回去。
这……
难道……
宛若石灰投入水中,乐言心中腾起浑浊的不良预感。
——透过厚纳的鞋底,足底传来瓦片的触觉,那三人俨然已重新摆开阵势。乐言深吸口气,将冰凉的夜风注入心肺、沉下丹田。闭上眼,他绷紧全身肌肉,感受空气中杀意的流动。
刺骨的杀机就要穿透皮肤的刹那,他眼一睁,身型挪移,臂膀扭转,一瞬间,只觉有千个身躯,万条臂膀。
待停下时,见他向后仰成一张拉满的弓,左手“转轮”恰架住铜刀。右手二刀已将那缕鬼魅般的发丝剪断,散乱一地。
而口中还咬着一只捏着扇子的手腕——手腕的主人黛眉星目,白衣翩然,正是江湖上有名的“玉郎君”萧朗;这两年他战绩斐然,转眼已跃居排行榜第三,正是小道消息中最有希望顶替乐言的人选,常跟在他身边恭维的蝇营狗苟之辈俨然已开始称他“玉面阎罗”。然则,靠脸的比起靠刀的,到底在气势上输了几分,转眼间他那人前常带笑意的眼睛便注满晶莹的泪滴,丰润的红唇也瘪了起来——
“松口!姓乐的!”萧朗怒斥,“我敬你是个汉子,你却什么时候学了那豺狗的毛病!”
乐言无法开口,只得戏谑地扬扬眉——倒是一边的柴彪不乐意了,怒喝一声:“操!娘娘腔你放的什么屁!”就要撤刀去砍萧朗。
萧朗一听“娘娘腔”三字,顿时像是点燃的炮仗般蹦起来,若不是手腕受制,大抵能蹿起三尺高,二话不说从广袖中抖出柄折扇迎上去。
“哟,小白兔咬人啦?”柴彪刀一立接了四五招,不忘出口嘲讽。萧朗柳眉倒竖,脸涨得通红。两人剑拔弩张,转眼又换十余招。
乐言暗松口气,空出手来和那用背后卷土重来的发丝斗在一处。
8 止弑之殇
恰这时,黑暗中传出“啪、啪、啪”的鼓掌声。
“好一招‘阎魔乱影’。”
傅敏予的声音破空而来。
萧朗和柴彪一听这声音,两下里都是一僵,忙双双眺开,手上的武器虚指向乐言。和乐言激斗正酣的发丝也“嗖”地一声撤没了影。
乐言停住,这才发觉手里的刀仿若有干钧重,手臂舞得微酸,气息略有不稳——这刀……皱皱眉,他把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一些,心中的不安像是梦魇一样扩散开去……
“发现了吗?”傅敏予的身姿缓缓地从夜气中沁出来,“你用什么控刀,我便也用什么制住你的刀。”她甜甜地笑着,鞋尖一转,脚下的那边屋瓦向旁一侧,露出下面黑森森的磁块。
啧。
是出门任务时,来“照顾”阿瞳的人布下的?
乐言揣测着,在心里暗自厌憎傅敏予出众的观察力和反其道行之的天才。
从针阵里救下阿瞳之后就心知不妥。
时隔多年,总指望她已忘了。
如此看来,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把王牌留到最后。
柴彪用铜刀、萧朗用纸扇,另外一位用头发——眼下正蒙着脸,远远地立在屋檐边——当是傅家近年声名鹊起的新秀、杀手榜排行第七、傅敏予的妹妹“素手青丝”傅敏尔。这三样兵器都不受磁石的影响。
这样的组合,真是处心积虑。
乐言心中一片冰凉,表情和言语却一点不露怯:“我在杀手的顶点站了七年,你们却当我只有这一招?”
声如洪钟。夜色回响朗朗,激得枝丫叶片跟着—起颤抖。
围攻的柴萧二人不约而同向后撤一步。
“哼,都是软蛋。”傅敏予左右各梗一眼,冷笑着踏前,大氅一扬,率先抽出腰间皮质软鞭。
柴、萧对望一眼,各举兵器蹭上前去。
乐言心中暗叹口气,死死捻住手中剩下的三把刀。事到如今,只能指望刚刚那声大喝能震醒阿瞳,让她有时间发现事态不好,快快逃命。
鞭影,夹着刀光扇香,席卷而来。
乐言重新闭上眼,一点一点挺直脊背,迎向那狂风巨浪般汹涌癫狂的杀阵。
“喂,小言,”不近不远的地方,傅敏予的声音不大不小,她叫他“小言”,像多年前乐言第一次从她手里接任务时那样,“这‘静息缚形’耗费心神,至多能连续用一刻半;‘阎魔乱影’更是损身劳力,一天最多用一次。阎术一系五个制胜绝招,未开打你用掉两个。”
这话,像是魔罗的低语,赤裸裸钻进耳蜗,抚乱心神的静波。
乐言的招式越拆越险。
“赖以生存的刀,”彼方锐物刮过瓦面艰涩声响,想是她用辫梢撩起一柄,“废去大半,这一架,你可怎么打啊?”
乐言的心沉下去。
她是他最初与合作最多的中介,从久远的从前起,她就比他更了解他自己。
磁石、一对多、持久性的对手……完克自己的配置……
这样的人,他真的可以战胜吗?
第一次,乐言握着刀的手,不可抑止地战栗起来。
“当”!
“哐”!
晃神间,卷口铜刀在臂侧一蹭,秦广、宋帝双双落地…一
“喂!”
困兽斗近强弩末时,清脆的声音忽然在屋角上响起。
阿瞳!
乐言的眼猛睁圆——余光一瞟,屋角边,傅敏尔不知何时消失,换上那黄毛矮子该死的半个脑袋。
“啧!”
他用力拉开外衣,夹层里藏的磁铁叮当四落,和原本铺在地上的磁铁相吸或相斥,蹦跳不已,场面顿时凌乱——柴、萧二人生恐有变,招式慢下来,乐言看准间隙,侧身滑出战圈挡在阿瞳面前:“还不快逃,来这干吗?”他将仅有的“转轮”横在胸前,戒备着,不及回头,“他妈脑子被狗啃了吗?”
“你才被狗啃了。”阿瞳一出口,乐言就气闷——生死关头不忘斗嘴,算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还是脑回路长少根筋,“这么大的事不叫我。”
“哼,”乐言苦笑,“你有何用。”
“有这个用。”
阿瞳伸手,在檐下一挠。
张牙舞爪的三人像魔术般消失了。
“怎么说,”看着乐言的表情,阿瞳不动声色地拍拍手,“我也是这屋子的女主人,在屋顶上动刀动枪?得问过我先。”
一瞬间乐言的眼珠都要从眼眶里飞出来。
阿瞳探出身来扯他的裤脚:“走,跟我来,快!机关是竹编的,不知能困他们多久。”
乐言有一肚子话要问,却不知从何说起,只得被她拽着,冲进房间——他自己的房间,掀开床,跳下地洞。
地道漫长、狭窄而曲折,一看就是依阿瞳的身量挖掘,乐言在其中只得弓身缩背。阿瞳打着精致的小火折跑在前,乐言跟在她身后,看着她的身影被火光拉得摇晃,宛如进入一个诡异的梦。
许久,他才问:“这是……”
“地道。”阿瞳抢着说,气喘吁吁的。
“你挖的?”
“是。”
习惯了昏暗的光线,两人越跑越快,连语言也越发短促。
“一个人?”
“嘿!”
“什么时候?”
“你不在家。”
“挖出来土呢?”
“外面花园,种树,可肥了。养花,一盆能卖十五钱呢。”
——难怪每次赶集,乐言想起,都不得不帮她把一大堆花盆搬上搬下!这秘密原来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!
忽地,地道边传来叫嚣:“他奶奶的,死丫头,看老子不活剥你的皮!”
阿瞳骤然刹车:“是吗?”火光的影绰中,见她滑稽地飞起一边眉,举着火折在墙上摸索片刻,捉住一个小凸起,“在这里。”向下一拉—一那声音便化作惨叫和谩骂。
乐言的眉也跟着飞起来。
阿瞳喘着粗气,瞥他一眼,嘿嘿笑道:“你总出门,老有人上门寻仇,作为女主人,我总得做点啥吧。”
“你从没提过。”
“小杂鱼,没必要。”阿瞳伏在墙上听动静,火光映着她的侧脸,通红,“何况,我怕你职业病一犯,就全都竖着进来横着出去——在家本就不该工作。”
“我都忘了,你是不杀主义者。”乐言学着她的样子伏下,此起彼伏的号叫和骂娘,便钻进耳蜗,“可这又算是?”倾听片刻,他墙底那极隐蔽的出声口。
“我说我不学武、不杀人,”阿瞳气一顺匀声便壮,“可没说要当坐以待毙的大傻子啊。”说罢起身,拽住乐言衣袖,“走吧,机关都不致命,拖得一时,撑不了一世。”跑了两步,又想起什么似的驻足回头,“你……怎么都不喘的?”
“我,”乐言眨眼,“会轻功,还颇不坏—一怎样,想学?来不及了哦。”
“嘁!”
不过一炷香的工夫,地道便到尽头。
阿瞳“喝”一声,发狠将地道口的机关全拉开。
乒乒乓乓由远及近一阵乱响。
乐言决定不去想房子会变成什么样。
正是午夜最黑的时候,借着残月的微光,乐言认出这是离官道不远的山凹。阿瞳打个呼哨,有两个黑影从长草中应声而来,是马。阿瞳跃上前,将较高那匹的缰绳绾予乐言,自己爬上另一匹,叫道:“走!”
二马撒蹄狂奔。
乐言四下辨了方向,细看身下马的鞍辔,恍然大悟:“这是要去州牧府?我就想,你小女孩子家,怎么挖得出那么长的地道,又哪里找这样的好马,原来是徐雍那小子在背后搞鬼。”
“马算是他的,”阿瞳不服气,“地道可全是我挖的——他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,举三下锄头脸就白了。”
“马术呢?”
阿瞳两颊涨圆犹如生闷气的河豚:“他教的……”
“哎,引狼入室,”乐言摇头,“不好好带你读书,凑做一堆地胡搞……”
“不是胡搞,”阿瞳回过头,眼睛睁得溜圆,“你救过我们的命,我们自然也要救你的。”
“救我?”乐言哑然失笑,“你管好自己就谢天谢地了——要知道你和徐雍这么相投,就把你扔给他当女儿去,我也省了整天提心吊胆瞎操心……”
“你还不明白么?”阿瞳骤然勒马,“目标从来就不是我,而是你啊。”
“哈?”乐言的马又跑了两步,才慢下来,“不可能。”
“别停,快跑,”阿瞳忙催马上前,“徐叔说得对,你果然不信……”
“你搞错了,傅敏予她……”
“乐叔叔,你想,”阿瞳转过头,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,“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,要取我性命,根本用不上什么顶尖高手,普通武林中人便绰绰有余,”声音顺着风飘来,拨乱乐言的思绪,“为什么到现在,我还活着呢?”
“这……我与傅敏予有约在先。”
“傅家大小姐可是严守约定之人?”
乐言张了张口,没有说话。
夜风抽打他的面颊。
她不是。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。
“即便她是守约的,若此事真如她所说那般重要,难道就没人想杀我去邀功?”阿瞳的声音越来越尖,衬着夜风拨乱树叶的沙沙声,宛若鬼哭,“再往前,以傅家大小姐的脾气,难道是被人要挟便忍气吞声的人?我不过第一天回家便有人来灭满门,不蹊跷么?最甚者,秦家已日薄西山,不过靠先祖名头勉力支撑,秦二的武功你也知道,即便结仇,不过和些下三滥的人物,又有谁会想灭他满门——还出了那令人咂舌、连你都不淡定的高价?这高价单,还偏偏就在你想要金盆洗手的时候来,偏偏在你去的那天挂?”
沉默。
马蹄声踏碎乐言的自欺—一许多事他并不是看不见,只是不愿想。
“乐叔,我从来都不是目标。”阿瞳的声音缓下来,“若你肯动手,我便是撬开你坚持的棍子;你不肯动手,我便是牵制你的人质。”清晰地,字句分明。
乐言的喉结上下一动。
没有答话。
是的,是傅敏予说过,这个世界对你如此不公,你要恨,要杀人。
——于是他成了杀手。
是傅敏予说:若不杀人,就要被人杀,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,没有那么多清闲的色彩。
——于是他无法摆脱。
是傅敏予教他第一次用人头换钱;第一次一刀两命;第一次杀死完全不认识的人;第一次在杀人后不吐、也不喝酒。
是傅敏予。
她一直想要“天下第一的杀手”,于是手下的杀手们,都被向着三途川玩命驱策。
是她造就了这个武林最出色的一批杀手。
她的字典里只有“服从”,没有“争议”。
马疾驰。
官道上沙尘滚滚扑面而来,两边的树林贴着他耳际飞速后退。有什么随着沙尘卷入心中,又有什么夹在林中一去不返。
许久,乐言才定下心神:“这些也是你徐叔叔教的?”
“我自己早觉蹊跷,他也奇怪,两人一合计,就知道个大概。”
“啧,”乐言摇摇头,“教你上蹿下跳、掘屋挖洞就算了,还教你诡辩算计、勾心斗角……”
“这可不用他教,我聪明得很。”阿瞳嘴角边挂着孩子气的傲慢,眼眸却是热的,“我不但救你的命,更要救你的心,我要你活着,而且是像个正常人一样,开开心心地活下去。”
救命,也救心吗?
——许多年前,倒是听过“要取命,先攻心”。
像正常人一样?
——身上干净的衣物传来皂角的香味。对于一个杀手来说,这早已过分正常了吧。
清浅的月光洒在阿瞳的脸上,像镀了金一般闪闪发亮,高昂的眉梢上挂着执著,连雀斑都生机勃勃。
乐言的心像被一只手用力握住,忍不住脱口而出:“牙酸!太肉麻了!”
阿瞳的拳便横过来:“哼!难得人家掏心掏肺!”
“有想法很好,但总要有匹配的实力才行。”乐言捏住她的手腕,弯下腰,把她从马上捞起,飞身上蹿,“江湖,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。”
马身陡轻。
阿瞳的马欢快地打个响鼻,往前蹿去,忽然跪倒,喉间发出些许虚弱的悲鸣——再看时,已被四分五裂,平着卸成数块;乐言的马吓得仰身长嘶,瘫软在地。阿瞳落下地来,揉了揉眼,这才发现,在路的正前方,有数条几乎不可见的细丝,正淅淅沥沥地滴着马血。
“‘素手青丝’傅敏尔吗?”乐言将阿瞳护在身后,朗声道。
树梢间缓缓降下一个人,矮身量,小脸,黑瞳,深色大氅,正是傅家女子的常见配置。
“是。”
“你中途离去,是先来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目标是我吧。”
傅敏尔不置可否。
“借你的手取我性命,你的排名便可一跃升入前三,酬金翻五倍,傅敏予便又有听话的摇钱树。”
傅敏尔不答,默默垂下眼帘。
“你都知道啊。”阿瞳隐在他背后悄声说。
乐言失笑:“再怎么说,我也是迄今最长命的第一杀手啊。”转头向傅敏尔指了指阿瞳,“既然这样,让她先过去吧。”
傅敏尔没有表情,木然地摇摇头。
僵持。
乐言忽然飞身而上,凑在那山石一般的入耳边说了两句。
阻挡道路的僵硬面孔忽然一绷,又一松,把路让出来。
乐言急忙回身推阿瞳说:“你快过去吧。”
阿瞳眉间紧缩,焦虑地望着乐言:“乐叔……”
“去吧,”乐言直起身,对她挥挥手,“大道直走,看脚下,避开石块,否则会死——我到底是天下第一的杀手,总有自己的办法。”面前封锁道路的银丝便无声无息地隐去。
“可是……”阿瞳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磨蹭着不肯走。
乐言拎起她丢上马背:“快去,去找你徐叔叔!”
“我……”
“江湖事江湖毕。要离开,也得靠自己的脚,不能靠别人捞。”
“可……”
“去吧!我本来比他们强一点点的,”乐言在马屁股上猛踢一脚,“加上你个累赘,就要比他们弱一点点了!”
“你——也——要—一来——啊!”阿瞳趴在马背上,不住回头嚷嚷。
乐言高举右臂,果敢地竖起了拇指:“你那萌系发型——太蠢啦——回头还是——换一个吧!”
“你——去—一死—一吧!”阿瞳毅然回嘴。
“下面,是我们的问题了。”
夜正深。
恰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。
乐言坐在大石上,用绸布擦着他的刀,一下,又一下。
四周,傅敏予、傅敏尔、柴彪、萧朗散乱地或立或坐,组成一个看似漏洞百出实则步步凶险的包围圈——落后的三人最终还是赶上来,带来了乐言的刀。
乐言还是活的。
这令柴、萧二人大为惊讶,继而摩拳擦掌——谁拿下他的头,谁就是下任第一杀手,单件任务赏金翻倍不说,各种隐形的利好会滚滚而来。
傅敏予阻止他们不成体统的狼奔豕突,把刀递给乐言。
“你若听话多好。”凑近时,她轻轻一叹。
听话?
听话便是要放下最后的底线,让自己手上沾满鲜血——不管那人会不会武功、能不能反抗,是老人,又或是幼童么?
乐言想起脊背坚硬如山梁的父亲,想起嬉笑江湖劫富济贫的师父——他是太听话,否则,他本不该成为一个“阎罗”。
夜更深。
东方开始吞吐森冷的惨白。
乐言擦完最后一柄刀,将它隐入袖间,弹弹衣襟,站起来:“来吧。”
柴、萧二人立刻紧绷身躯蠢蠢欲动。
傅敏予挥手止住他们:“你若想回头……”
“从我在秦宅放过阿瞳那天起,我便断了回去的路了,不是吗?”深白色的晨晖勾勒出他铁青色的身影,浓重而苍凉,他哑声说,“因为你,我做了十年阎罗;今天起,为自己,我要做一个人。”
刀出鞘。
朝霞燃得正凶。
天地已是一片血红。
终章 以鬼为
阿瞳到底只等来一柄“转轮”。
她把刀抱在怀里,轻轻地摩挲着,动了动嘴角,眼泪却没有掉下来。
后来,各大名胜景区,有时会见到一个头发焦黄,面带雀斑的活泼少女,对着柄银白的小飞刀:
“看,乐叔,这是山!”
“乐叔,那是海!”
——当然,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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